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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流年】蝉声(短篇小说)

日期:2022-4-28(原创文章,禁止转载)

琴从里屋出来,走到门口。她拴一块土蓝布发白的围裙,衬衣的袖口挽到肘弯,露出两段结实的小臂。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,抵住腰,使劲拗了拗。一种酸痛的感觉一下子就黑天黑地罩下来,攫紧了她,琴忍不住“恩”了一声,一条臂软软地靠在门柱上了。

门外是大片大片的玉米林,从屋檐下涨起,一直涌向灰蒙蒙的远山。苍茫着,黑郁着,没有消停的时候。琴的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,她的心一阵阵发慌,像是给一根绳子系了悬在半空中,还一上一下地扯动着。她把目光贴了玉米的顶部尽力往外弹射出去,她感到她的目光如同蜘蛛抛出的一大束丝线,轻软虚飘的丝线在强劲的风中荡来荡去,找不到可以着陆的那一小段枝柯。

蝉声越来越密了,傍晚的蝉声简直就是突然间从四面八方涌起的洪水,在人错愕的时候,它已经淹没了低洼的河谷,淹没了星罗棋布的小路,淹没铺天盖地的玉米林,连那些高大的孤傲的树木,也只剩下一小段尖尖的树巅,像是洪荒的海洋里一截若隐若现的桅杆。

琴有些发痴,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她的心中凸凸凹凹,慢慢地现形。高高的草束向两边分开来,草尖弯弯地垂下,随着走路的步伐一扇一扇的,像是背上的一副轻灵的翅膀。翅膀上面的那个小女孩,手里拿着一束野花,在铺砌开来的花丛中,无声无息的,像一小片淡淡的花风……琴的心再一次慌张起来,她听到了圈里猪的叫声。她把手在围裙上又擦了擦,小跑着往猪圈走去。她躬腰跑步的姿势像一个麻利的农村妇女。

父亲回来的时候,琴正在灯下写作业。灯是一只十五瓦的电灯,光线微弱而黄昏。琴为了更多地采到光线,看清楚纸上的字,她在灯泡的上面加了一个雪白的纸罩,并且尽量地把桌子移到了灯的正下方。

突然“咚”的一声响,接着又一阵“沙沙沙”的声音传来。琴有些愕然地抬起头,这种愕然是因为她一边还沉浸在学习中,另一边又被从屋外传来的像是划在纸上的声音打断。又是“沙沙沙”的响声!琴有些慌张了,父亲还没有回来,黑夜里一个人在家,屋外有辨不明的声音。不过琴立即就安定了,因为她在那“沙沙”中又听到一种“扑扑”的脚步声,坚实而细慢的,只有父亲才有的脚步声。琴心中的那块石头“咚”一声就落地了,她雀跃着离开桌子去开门,她敏捷得像一只小花鹿。

门却先开了。门是给一根柴荆顶开的。门的声音很响,尖利,干燥,刺耳。父亲说,一个人在家,必须这样,防盗!琴却很怕听到这声音,这声音一发出,琴就牙酸,就呕吐。但她还是尽力地伸了手去扶门,她感到只要扶住门,心里就有一种塌实的感觉。

走开走开!都是刺条,不要让刺条挂着你!父亲嚷嚷开来。

但是已经迟了,一根刺果然就搭在琴的衣服上。琴本能地往后一别,立刻就“嘶拉”一声,衣服给拉开一块长长的角形的口子。琴一下子就哭了起来。这是琴最好的一件衬衣,划出这么大一块口,还怎么穿啊!

父亲正用力把那束虾枝散条的刺荆往灶房里拖。门框太小,那些荆条又没有捆束,散得太开,翘胳膊抻腿,这儿抓那儿扭的和父亲较劲。父亲有些生气,蛮劲上来,黑瘦的脸上起了一层猪肝紫。看到琴哭,父亲的气似乎更大了,哭啥子哭?你妈死了么!琴哇一声嚎出声来,但是她立刻就闭了嘴巴,蹲到地上,用双手蒙住脸。眼泪却像破碎的水袋一样控制不住。琴没再发出一点声音,但是肩膀却忍不住一阵阵地悸动。

父亲松了一小会儿,但他仍然坚持着把那捆柴荆拖进来。他和柴荆都一起挤在那窄小的门口,骑虎难下的样子。干硬的刺条在父亲的挤压下纷纷断裂,落满一地。父亲一边还唠唠叨叨地说着,似乎说琴,又似乎说柴荆。不过他终于没再说下去,因为琴一直就那样蹲在原地,不吭声,不抬头,但是她的肩膀却抽得那样厉害。父亲没脾气了,他走过来,到琴身边,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,还口气硬硬地说,哭啥子?起来嘛,起来我看看划得有多烂嘛!

他连说了几遍,强硬的口气不像是安抚,倒又是责骂了!琴很不情愿地站起来,她扭着身子,用手蒙住那块破口,不让父亲看。父亲去拿她的手,她脸一红,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跑去。父亲有些不知所措,搓着手,用劲地擤鼻涕。一大泡鼻涕在泥土的地面上击出“嗒”的一声响。他抹去鼻上的残涕,一遍一遍地在身上擦。

琴很快就换了一件衣服出来了。琴换的这件衣服很小,是她几年前穿过的,勒在她身上,紧绷绷的,下摆都漏出肚脐来了。琴使劲拉下摆,盖住肚脐,但是稍一抬手,肚脐又露了出来。琴没办法,只好寻一张围裙拴在腰上。

琴看到灶房里满屋狼籍的样子,就拿过一把扫帚扫起来。这地其实琴下午才扫过的,但是父亲刚才拿柴的时候却又撒了一地。父亲似乎并没有发现地上的碎枝散叶,他还在上面走来走去的,踩出“卡卡”的响声。琴很想对父亲说一句什么,但是她张了张嘴,又什么也没说。她把房间收拾齐整了,又推开门去屋外。父亲柴荆所到之处都是渣滓,像山羊在走路的时候,拉下的一地粪便。

父亲说,扫什么,明天扫吧,天这么黑,踩到蛇怎么办?

晚饭后,父亲对琴说,你去做作业吧,那碗就放在锅里,泡一泡,一会儿我去洗。但是琴知道父亲只是说说,琴要不去洗,那锅里的碗会一直泡到第二天早上,直到必须要用锅做饭的时候,父亲才会在水中简单地涮一下。琴说,要洗的爸,要洗的,我去洗吧!她把袖口往上挽,袖口太小,挽不起来,她只好笼了袖去。父亲把烟杆往嘴里一塞,摇摇摆摆地走过来。父亲说,走开!走开!去学习!我来洗!父亲瞌睡得很厉害,他一边走一边使劲地揉眼睛。但他的语气却是强硬的,他不由分说就把琴给推开了。

琴把头埋在作业本上。光线很暗,她的头埋得越来越深,不一会儿,腰肩就酸疼起来。她抬起头来,扭了扭脖子。这时候,她发现父亲已经睡着了。父亲坐在灶下的那根桤木树桩上,手里抓着烟杆,头一下一下地点着,每慢悠悠点下去,却又极快地抬起来,就像触到火一样。灶下是没有火的,但是琴依然很担心。琴说,爸,你去睡吧。琴提高声音说,爸爸,你到床上去睡吧!

父亲一下惊醒过来,要喝水吗?他迷迷糊糊地问。他擦了擦嘴角流出涎水,把烟杆重又塞进嘴里,打火点烟。那火机是灌煤油的,气味很大,却不容易点着,父亲啪嗒啪嗒打了几十下。父亲把那支只有一截屁股的烟狠狠地吸了两口,又大声地咳嗽几下,吐了一口痰。

天气太热,有许多小虫子绕着电灯飞来飞去,有一些就落到琴的书上。琴把它们抖下去,一会儿又爬满一书。琴感到闷得厉害,她把腰间的围裙解了下来。但还是热,那件小衣像紧箍咒一样,束得人简直喘不过气来。琴拿起一本书来扇,书摇得啪拉啪拉响,还是热。琴解开一个扣子,又解开一个扣子,又解开一个扣子。她看到她那微微凸起的胸,吓了一跳,赶紧把第三个扣子扣上了。转头看父亲,父亲并没有注意,又那样一点一点的了。琴有些不高兴了,她觉得父亲的样子真难看,她简直有些恶狠狠地叫了一声爸!父亲一个激灵醒过来,你要喝水吗?我给你倒!一边晃晃荡荡站起来。琴说,不要!琴说,我自己来倒!琴说,爸,你去睡吧,这像什么啊!

父亲把一杯水放到琴身边,呆呆地看着琴。琴被父亲看得不好意思了。说,爸,你看什么呀?父亲晃了晃脑袋,父亲说,怎么这么多虫子?父亲说,要下雨了……父亲打开前面的房门,走出去看了看,又打开后面的房门,走出去看了看,然后他又回来,坐到树桩上。父亲说,你看你的书,我再坐一会儿……父亲的眼中露出乞求的表情。

突然“砰”的一声响,让琴着实吓了一跳。转回头,父亲坐的地方尘土飞扬,原来是父亲扑倒在灰堆里了!琴赶紧起来,她不小心也带翻了凳子,但是她已经顾不及这些。父亲挣扎着要起来,但是因为身子笨拙,再加上他是扑倒在灰坑里的,整个身子都蜷在里面,着不上力,所以挣扎的样子非常难看,像一只在灰土里洗澡的老母鸡。琴提着父亲的腰,一下子就把他拉了起来。父亲很瘦小,琴感到她拉父亲的时候简直没有费什么力。父亲满面黑糊糊的灰土,额头上还流着黑血。琴一下子又哭了,她一边哭,一边舀水给父亲洗脸。父亲却夺过毛巾,走开,你走开啊,我自己来洗……琴不由分说又把毛巾夺过来,并且用力地把父亲往下按,你坐好!我来给你洗!琴的语气强硬而坚决。父亲一下就安静了,乖乖地坐在凳子上,他甚至连呼吸轻细了许多。

琴小心地擦拭父亲的脸,擦拭那个伤口。幸好,只是破了一块皮,不过却肿起了老大一个包。琴用嘴吹了吹,又轻轻地从伤口上捡下一块渣子。父亲的脸上只剩下两个黑眼圈了,他睁开眼,对着琴笑了笑。那两个黑眼圈深深的,大大的,使得父亲笑起来像一个顽皮的孩子。

琴停了手,看着父亲。琴把脸严肃起来,说,闭上眼睛!琴在那一会儿感到自己像是一个严格的母亲,她的心里升腾起一股温厚的柔情。父亲没有反驳,轻轻地闭了眼,听凭着琴的擦拭。

父亲突然柔柔地叫了一声,琴。

琴答,恩。

父亲又叫了一声,琴儿!

琴觉得父亲有些奇怪,琴说,阿,什么呀?

父亲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,憋了老半天,他才说,你那件划破的衣服,一会儿我给你补吧……一会儿他又说,等我把那捆硬柴拿去卖了……

父亲去睡了。父亲是一倒下床鼾声就起来的。父亲的鼾声像雷一样,惊天动地。琴回到自己的房间,却睡不着,有一些东西在她的心中翻来搅去的。琴摇了摇脖子,舒了舒手,琴看见自己的肚脐一露一露的,琴的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。她突然有了一个冲动,要跳一次舞,就在这个房间里。琴的房间很简陋,地板凹凸不平的,到处都堆满了杂物:衣物、锄头、背篼、米、油、酸菜坛、酒瓶、火药枪。琴小心地把这些东西挪到四周,腾出一小块空间来。她开始跳。她没有音乐,地方又很窄小,地面还很不平,但是她跳得很起劲。她嘴里哼着,脚上踩着,摆腿,扭腰,晃胳膊,扭脖子,肚脐一露一露,闪来闪去。琴想起学校里举行的文艺表演,他们班上组织舞蹈,原本是有她参加的,因为她的舞跳得相当好,她自己也很想去的,但是最终她拒绝了。同学们劝了她老半天,她就是不松口。都说她是个怪人,臭脾气。没有人知道她原来是买不起她们统一规定的跳舞的服装……

琴一下就泄气了。她停了下来,她感到热得要炸裂,她把那件小小的衣服扯下来,扔在床上。父亲的鼾声还一阵接一阵,舒展着,有蔓延开来的趋势。琴坐下来,抚摩着自己的身体。一会儿,她又拿过来那件白底兰花的衬衣。这是琴最喜爱的两件衬衣中的一件,素洁,雅致,肩和腰都收得特好,穿起来特精神。但是现在它挂破了,挂破了还能穿出去么?琴一遍一遍地抚摩着那个伤口,心里一阵阵发疼。她拿过针线盒,挑出两根最细的丝线,一根蓝的,一根白的,她决定用白丝线缝白底的地方,用蓝丝线缝蓝花的地方,她要让这个伤口不露痕迹。

这其实只是琴的主观想象,因为她并没有那么高超的技艺,她的针脚总是忽大忽小,不能做到那样齐整而精细。琴在心中又浮现了那个影子。是的,真只是一个影子,因为琴总是想不起她的面孔,她的模样,像是隔得老远的一个梦。但是琴能够记起她坐在床沿,针线像豆娘一样在她的面前飞来飞去。豆娘,她的翅膀轻浅地煽动着,像一片明亮的,清洁的,温暖的阳光……

琴又听到了蝉声,黑夜的蝉声。这让琴觉得很奇怪,黑夜里居然也有蝉声!这在以前琴是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。但是这蝉声和傍晚的已经完全不同,傍晚的蝉声是海洋,古老而忧伤,可是在这漆黑的夜里,海洋也已经沉睡过去,只偶尔在某一个地方亮起一星渔火,又亮起一星渔火。但是黑夜太黑,太沉,那微弱的渔火简直承受不住黑暗铺天盖地的压力,很快就熄灭了……

琴是在父亲的喊声里醒来的。琴一个激灵翻起来,心里兀自咚咚跳着。她惦记着今天该去上学,惦记着要起床做早饭,惦记着让父亲多睡一会儿,不要他再为自己操心……但是居然睡过头了,还是在父亲的喊声里醒来的!看看天色,还好,还没有亮透。显然,父亲是早就帮她记了这个事的。琴拿过衣服,她发愁了,穿什么呢?以前的衣服都太小,那件衬衣破了,虽然已经缝好,但是给她自己缝补得很不成样子。另外一件衬衣,噢,另外一件衬衣!琴十个指头在头皮上抓挠着,她感觉自己简直要疯掉。

父亲又在外面喊吃早饭。琴叹了一口气,还是把这件有破绽的衬衣穿上了。

父亲用一根草绳束住腰,插一把砍刀在腰间,又扛上锄头。父亲说,走啊,我们一起走,我去干活,你读书去。

琴看了父亲一眼,说,你先走吧,我还有一些事……

父亲看了琴一眼,没有开腔,他转身往外就走。父亲走路的姿势很僵硬,关节不太活动,像一个机器人,往两边摇摆着。父亲却又回来了,他说,怎么还不去上学啊?再不去,要迟到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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